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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乱中思定(1 / 2)

后梁开平二年(908年)正月的寒风,裹挟着来自太原的丧钟声,席卷过石洲太守府的高墙。顾远立在书房窗边,指尖捻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密报,玄青衣袖下的肌肉微微绷紧。窗外枯枝在风中嘶鸣,恰似这乱世将倾的预兆。

“主上,赤磷卫急报!”赤磷卫统领墨罕的身影如铁塔般撞开夜色,单膝跪地时甲胄铿锵作响。他呈上一卷染着风尘的羊皮,声音压得极低:“李克用……殁了!正月辛卯日,疽发于背,太原举哀!”

顾远猛地转身,烛火在他深褐色的瞳仁中跳跃出冷光。他展开羊皮卷,上面是赤磷卫用契丹文与汉文双语记录的绝密情报:

>天下裂变朱温篡梁,裂土封王——王建据蜀称帝,建前蜀;杨渥领淮南节度使,立南吴;马殷据楚地,号楚王;钱镠镇两浙,封吴越王!

>契丹诡谋:耶律阿保机暂缓南下,明面受朱温册封,暗遣死士入幽州,扶持刘仁恭之子刘守光叛父夺权!

>潞州余波:钦天监范文破张三金噬魂阵,解龙脉之危,得李存勖器重,掌天象占卜,晋军如虎添翼!

“李亚子……”顾远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眼前仿佛看见太原晋阳宫中,那个年仅二十三岁的沙陀青年,在父亲灵前接下染血箭矢的肃杀身影。史载唐昭宗曾抚其背赞“此子可亚其父”,如今看来,绝非虚言。更棘手的是范文——那个在潞州地宫中与他联手破局的奇门宗师,如今竟成了李存勖的“活舆图”。此人通晓阴阳,能改地脉,若为晋王所用……

“主上,晋军若解潞州之围,下一个目标必是整合河北!”墨罕的警告将顾远拉回现实,“刘守光勾结契丹作乱幽州,李存勖手握‘讨刘仁恭’之箭,定会趁机东进!届时石洲首当其冲!”

顾远闭目凝思,脑中山河棋局瞬息万变。耶律阿保机将他父母囚于乃蛮部为质,逼他做契丹暗刃;朱温老贼的“九宫锁龙局”早被他暗中改为“困龙升天”,命不久矣;刘仁恭父子相残,幽州已成死地。放眼天下,似乎竟唯有那李存勖——年轻、锐利、手握沙陀铁骑,身后还站着堪破天机的范文!他……也不行啊。

顾远心乱如麻,他对手下摆摆手,道:容我出去静静……

初春,凛冽得如同塞外的钢刀,刮过石洲城头夯土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顾远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独立在城堞之后,身形在猎猎风中凝立如石。目光越过枯黄连绵的北地山峦,投向那更为遥远、更为酷寒的北方——乃蛮部所在的方向。风卷起他鬓边几缕散乱的黑发,那黑发中已有白丝,拂过脸颊,留下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沉重冰寒的万分之一。

父母!两个被囚禁在铁砧与炉火之间、隐姓埋名、形同俘虏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烫灼着他的肺腑。耶律阿保机,那条盘踞草原的豺狼,用这最阴毒也最有效的锁链,死死拴住了他这头不甘蛰伏的鹰。迷魂局?那由他那早已作古的“阿爷”古日连章编造、声称他顾远破军命格连接契丹国运与耶律氏气数的弥天大谎?呵,阿保机未必全信,但草原上愚昧的贵族信,那些畏惧天命的部落首领信,这就够了。它曾是一道护身符,如今,却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空有翻江倒海的心思,却不得不在这石洲一隅,忍受着阿保机明里暗里的压制与猜忌。

他缓缓收回视线,望向脚下的石洲城。这座扼守河东门户的坚城,在他苦心经营下,已成为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赤磷卫如同他延伸出去的无形触角,将天下的风云变幻源源不断地送回他耳中。梁王朱温在中原腹地称帝,野心勃勃,分封四方:王建在蜀中建前蜀,杨渥据淮南称南吴,马殷在楚地立国,钱镠于吴越称王……群雄并起,天下如沸鼎。而草原上的阿保机,正忙于稳固他新夺的王庭,一面与朱温虚与委蛇讨要封号,一面将贪婪的爪子悄然伸向幽燕,暗中扶持刘守光那蠢货对抗其父刘仁恭,妄图坐收渔利。

最令顾远心弦紧绷的,是晋阳传来的消息——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薨逝!临终前以三矢托付其子李存勖:一矢讨刘仁恭,一矢伐契丹,一矢灭朱温!那年轻的李存勖,在父亲灵前藏矢于庙,誓言继承遗志,其锐气锋芒,已初露峥嵘。

尤其令顾远目光深邃的,是李存勖身边那个人的名字——范文。潞州地宫之中,那场与“活舆图”范文的短暂联手破阵,记忆犹新。此人身负奇门遁甲绝学,心思缜密,他料想:在石洲养伤期间,范文一定早已不动声色地彻底拔除了张三金遗留的噬魂阵与窃取龙脉的祸根,这个少年手段之精妙,早就让自己暗自凛然。如今范文深得李存勖信任,明为钦天监占卜吉凶,暗中却不知为这位年轻的晋王筹划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杀局。范文的存在,如同李存勖手中一把无形却锋锐无匹的利剑,助他短短时间便在河东站稳脚跟,锋芒毕露,压服群僚,最终赢得李克用毫无保留的托付。

这天下,已然成了沸腾的油锅。而契丹那头,阿保机用父母性命捏着他的七寸,在石洲的根基也远不足以硬撼契丹王庭的铁骑。刘仁恭?不过是个被儿子和契丹玩弄于股掌的冢中枯骨,毫无价值。朱温?那老贼的九宫锁龙局早已被他顾远暗中改成了困龙升天局,气数将尽,命不久矣……

纷乱的思绪在顾远脑中碰撞、筛选、凝聚。最终,还是只有这一个名字如同淬火的星辰,在纷繁的乱局中骤然亮起——李存勖!年轻,锐气,手握强兵,背负血誓深仇,更有范文这般奇才辅佐!更重要的是,他顾远手中握着的石洲,扼河东之咽喉,富庶甲兵,足以成为李存勖逐鹿中原、北击契丹的一块跳板,一个无法忽视的筹码!

时机已至,不能再等!父母在乃蛮部打铁的叮当声,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的心上,催促他必须挣脱这无形的囚笼。

顾远猛地转身,貂裘下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大步流星走下城楼,步履沉稳而迅捷,靴底踏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回响。目标直指城中那座外表毫不起眼、内里却戒备森严如铁桶的别院——他真正的巢穴。

幽深的地室,四壁皆是坚固的青石,壁上嵌着的数盏青铜油灯,火苗被地底无形的气流拂动,光影在石壁上扭曲跳跃,如同无数窥伺的鬼影。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燃烧的气味、陈年纸张的霉味,以及一种冰冷的铁锈气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阴沉木雕琢而成的方案占据着地室中央,其上摊开着数幅绘制精细的舆图:中原、契丹、幽燕、河东…山川河流,城关隘口,兵力部署,皆以蝇头小字和特殊符号标注。

顾远坐于案后,背脊挺得笔直。摇曳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火焰。他伸出修长粗壮的手指,指尖在粗糙的羊皮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三个位置:晋阳、幽州、契丹王庭。

“取密函笺。”他的声音在地室中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立角落、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赤磷卫暗线头目——赤枭,身形一动,无声无息地捧来三份特制的信笺。纸张坚韧微黄,带着不易察觉的暗纹。

顾远提起那支惯用的紫毫笔,饱蘸浓墨。笔尖悬于第一份信笺之上,略一凝神,墨迹便如行云流水般落下,字迹矫若游龙,带着一股内敛的锋芒。收信人:晋王李存勖。

>“晋王殿下钧鉴:

石洲顾远,顿首再拜。

殿下承晋王遗志,藏矢宗庙,誓清寰宇,英风锐气,远虽僻处边陲,亦如雷贯耳。潞州旧事,范先生奇门玄妙,破邪祟于无形,远虽伤卧石洲,亦深感钦服。殿下得此良佐,如虎添翼,克成大业,指日可待。

然今朱梁窃鼎,群丑跳梁,契丹阿保机,狼子野心,窥伺幽燕,更以诡诈扶持刘守光,欲乱幽州,其志岂止于刘氏父子?乃在鲸吞中原!此獠,亦远之死仇。

远虽不才,据石洲之地,薄有资财,控弦之士数千,皆敢死效命。此城扼河东之咽,进可图幽燕,退可固晋阳,于殿下北击契丹、东讨刘氏之大业,或堪一用。

远所求者,非裂土封疆,唯父母尔!二老为阿保机所挟,隐于乃蛮部,受辱于炉火之间。若殿下挥师北向,破契丹之日,望能救二老脱于苦海,使远得尽人子之孝。

石洲之力,愿为殿下前驱。时机紧迫,诚邀殿下遣心腹重臣,速临石洲,共商大计。远扫榻以待,虚席以候。

石洲顾远,再拜顿首。”

字字句句,直指核心。点出共同的敌人契丹与刘仁恭父子,明确抛出石洲这块诱人的战略要地与兵力财富作为合作资本,再以救父母为人伦大义之请,将自身的诉求与李存勖的战略目标紧密捆绑。尤其提到范文潞州之功,既是示好,亦是隐晦提醒:你李存勖的底牌,我顾远并非一无所知。

墨迹未干,顾远已取过第二份信笺。这一次,笔锋微转,字里行间刻意流露出几分故旧之情与急迫之意。收信人:卢龙节度使刘仁恭。

“刘帅节下尊鉴:

公子顾远,顿首遥拜。

去岁秋,阿保机狼兵压境,幽州震动。远虽人微言轻,幸得不死,更蒙痕德堇可汗信重,得奉密令,星夜驰援帅府。赖刘帅虎威,将士用命,终挫契丹凶锋于城下。城头血战,箭雨如蝗,犹在眼前。帅之胆略,远心折久矣!此役之后,远虽返契丹,然心中视刘帅为中原唯一肝胆之交!

今闻逆子守光,受阿保机蛊惑,竟行悖逆,欲噬帅府根基,实乃亲者痛、仇者快!阿保机此计歹毒,意在使幽州内耗,彼好坐收渔利,吞并幽燕!帅今处境,远闻之心焦如焚!

远不日将于石洲大婚,仓促成礼,实为奉子不得不行之举。然值此危局,能称朋友者,舍刘帅其谁?万望刘帅念昔日并肩御敌之情,勿要推辞,遣心腹重臣,拨冗莅临石洲。远有破契丹、制逆子、保幽州之紧要关节,需与帅府专使面商!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关乎幽州存续,切盼!切盼!

契丹顾远,临书涕零,再拜顿首。”

信中将自己曾假借耶律洪援救之事渲染得如同亲身经历、生死与共。将刘守光的背叛完全归咎于阿保机的阴谋,把刘仁恭塑造成被逆子和契丹共同迫害的悲情英雄。利用刘仁恭此刻必然存在的孤立感和对契丹的恐惧,以“唯一肝胆朋友”的身份定位,用“奉子成婚”的借口掩饰仓促,再抛出“破契丹、制逆子、保幽州”的巨大诱饵,将一场可能的鸿门宴,包装成雪中送炭的救命稻草。

第三份信笺,墨色最浓,字迹却最为收敛,甚至带上一丝刻意的恭谨。收信人: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

“臣,顾远,顿首百拜,谨奉书于英明神武大可汗陛下:

陛下天威,泽被草原,远虽处中原,日夜仰望王庭,心向日月。前岁陛下运筹帷幄,借朱温之势得膺封号,更于幽州巧布妙棋,令刘氏父子相争,此等翻云覆雨、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圣略,远闻之,唯有五体投地,叹服不已!

臣羁縻石洲,如履薄冰,然不敢片刻忘怀为陛下耳目之责。近日得窥中原腹地一重大关窍,其利之巨,或可抵十万精兵,直指汴梁朱温心脉!然此事牵连甚广,机变万端,非片纸只字所能详述,更需陛下圣心独断,遣近臣密授机宜。

臣不日将假借‘大婚’之名,于石洲设宴,掩人耳目。此乃绝佳之机,万望陛下洞察臣之苦心,遣一腹心重臣,持金狼头符为信,速临石洲。臣当屏退左右,将所谋之大利,并石洲虚实,尽数面陈!此机稍纵即逝,关乎陛下饮马黄河之大业,臣冒死以闻!

臣顾远,惶恐再拜,伏惟圣鉴!”

此信极尽恭维之能事,将阿保机与朱温交易、挑拨刘氏父子之举赞为“圣略”。以“重大关窍”、“抵十万精兵”、“直指朱温心脉”等模糊而极具诱惑力的词汇吊足胃口。将“大婚”明确解释为掩护,核心目的是为了“面陈大利”和“汇报石洲虚实”,暗示自己仍有利用价值且忠心可鉴。最后要求以“金狼头符”为信物,既是确保来使身份真实,也隐含着一丝对阿保机猜疑的忌惮。

三封信,三种截然不同的笔调与诉求,却编织在同一张名为“石洲大婚”的网中。顾远写罢,将笔搁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拿起三封墨迹淋漓的信笺,对着幽暗的灯火,逐字逐句再次审视。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如同精心打磨的武器,瞄准着千里之外不同目标的心防。冰冷的空气似乎也因这无声的杀伐而凝滞。

“赤枭。”

“主上!”角落里的影子无声滑至案前,单膝跪地。

顾远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这个最忠诚也最冷酷的影子。“这三封信,是火,是刀,是撬动九州的杠杆。不容一丝差错,差事办砸,提头来见!”

“属下明白。”赤枭的声音毫无波澜,双手却极其稳定地接过那三份承载着惊天谋划的密函。

“晋阳一路,”顾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金石般的冷硬,“用‘飞翎’渠道。李存勖身边有范文,此人奇门造诣鬼神莫测,寻常手段难保不被他推演。飞翎的‘影鹞’,轻若无物,日行八百,且路线诡秘,当可避其耳目。信使需死士,若遇拦截,人毁信销,灰烬不留!”

“遵命!”赤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幽州一路,”顾远的手指在舆图的幽燕之地划过,“刘仁恭惊弓之鸟,其境内必有阿保机眼线。取道云中,扮作塞外皮货商队。信使需伶俐机变,口舌便给,一旦被刘仁恭的人盘查,便说是受塞外故友之托,给刘帅送新婚贺礼。信,藏在贺礼的夹层里。记住,若事不可为,首要毁信,保命次之。”

“属下亲自安排商队老手。”赤枭沉声应道。

顾远的目光最终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地室的石壁,看到了那遥远而威严的王帐。“契丹王庭…此路最险。”他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用重金收买流民死士!赤磷卫找最擅轻功人统领!挑一个熟知王庭近卫轮值规律、且面孔相对生疏的。信,用契丹密文书写副本,原件他贴身携带。让他混入给王庭运送贡品的部落队伍。若被阿保机的‘狼卫’盯上…”顾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让这个死士‘意外’死在某个忠于阿保机的部落头人手里,死前,务必将那封密文副本,‘不经意’地让那头人看到!原件,必须毁掉!”

这是死中求活,更是将计就计。若信使顺利抵达,自然最好。若被截杀,那份暴露的“密文副本”反而会成为指向其他势力的烟雾弹,甚至可能引发阿保机内部对那个“头人”的猜忌,搅乱一池水。

“领命!”赤枭叩首,身影无声融入角落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