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在后山◎
想要踏遍明光书院的每一座山,首先需要一副地图。云乘月第一时间想到了山海阁。
乘着浮舟,云乘月抱起拂晓,一跃而下。
书院十日一休沐,今天是休沐结束的第二天,恰好是开课也最多。清晨的山海阁,也较平常安静不少。
有人正站在门口,拿着通讯玉简回消息。他手指翻飞,迅捷得只剩虚影,但这并不耽误他注意四周。猛一下他就擡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热情的笑容。
“云师妹!早上好!”
胡祥很有精神地打招呼,又说:“上次你订的飞屋,我已经做好了!你是现在跟我回去拿,还是晚上我送到你院子门口?”
他笑得牙齿明晃晃,却也遮不住眼下青黑。作为天工班的夫子亲传,最近他一直被鲁润抓着,给他做什么东西。但即便如此劳累,他也坚持着自己的手工事业,不得不令云乘月佩服。
“胡师兄早上好,飞屋就麻烦你送一下了……回头见!”
云乘月飞快地走过了,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山海阁的大门。
“啊?那尾款……”
云乘月边跑边说:“我验了货给你!”
“哦哦我也是这个意思!云师妹,我再跟你说一下怎么验货啊……?”
胡祥眼睁睁看着她跑远。只有她怀里的小麒麟挣扎着伸出头,奋力对他挥了挥爪子,“咩”了两声,当作打招呼。
他赶紧也回了个招手,并且胡乱“咩”了一声。胡祥觉得使用同样的语言是对对方的尊重,哪怕对方是一只咩咩叫的小麒麟。
他独自站在原地,对着空落落的道路,纳闷地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这么着急?”
“我本来还想说,最近我家师弟师妹可以提供照顾宠物的服务,云师妹你可以把你家麒麟羊咩咩托付给我们……唉,我还是给云师妹发个消息吧。”
对于可以赚钱的事,胡祥向来很有热情。
他顾自高兴起来,继续飞快地回通讯玉简,挨个通知客人说东西做好了。直到鲁润一条“时间快到了,胡师弟在哪儿”的消息跳出来,胡祥才笑容一僵,迅速丢出一枚“驰”字玉符。玉符化为一只造型简洁却做工精细的飞舟,载着他飞驰而去。
这一头,云乘月缓下脚步,拿出通讯玉简看了一眼。
“胡师兄说可以帮忙照顾麒麟咩咩……麒麟咩咩?”
拂晓擡头看她,一脸无辜:“咩?”
“……好吧,我当然知道是你。”
她问:“拂晓,你想去玩吗?”
“咩?咩!咩……”
小麒麟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又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它有些想去,可是又觉得离开云乘月不太好。它自觉应该当一头以主人为先的麒麟。
云乘月看它几眼,微笑起来。
“这样吧,你既然答应了要跟我认字、练字,就要持之以恒。不过等你练完字,可以去胡师兄那里玩。”
她做出语重心长的模样。
“咩……?”
拂晓的耳朵竖了起来,眼睛也睁得溜圆,尾巴尖尖的绒毛开始不安分地摇动。它在问:可以吗?
云乘月认真道:“可以的,没关系。我分一缕生机给你,有了这个,我就随时能知道你在哪里。如果我有事,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拂晓歪头想了想,相当郑重地点点头。
“咩!”
——好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
云乘月再拍拍它的头。
山海阁实际上是一座园林。虽说在山里头建一座园林,着实有些奇怪,然而明光书院能人异士辈出,捣鼓出什么稀奇东西也不奇怪。
先过一段竹林,一道门后又是一汪碧绿湖水,湖面上一段曲折小径,通往中心一座青瓦白墙、檐下雕花的建筑。那就是主要的藏书室,也就是山海阁主楼。沿着湖岸,另还有几座小的凉亭、楼阁,并以曲线起伏的回廊连接,听说那都是存放珍贵古籍的地方,凭云乘月手里的丁级借阅证,她是绝对进不去的。
丁级借阅证能使用的,只有主楼的第一层。
大门已经打开,上头悬挂的“任重道远”四字在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深绿色。没有落款。书院里有很多类似的墨迹——这种缺少落款、不知由来的墨迹。
进了门,再绕过一重素雅厚重的屏风,眼前便出现了无数高大的书架。
一重重书架列在厅中,书架与书架之间特意隔出一段距离,用来放置长条形的桌椅。四周的窗户都闭着,只留雕花空隙中一点光。一颗颗米黄色的光团悬浮在屋顶,柔和地照亮这片空间。
日晒会伤害脆弱的书籍,因此藏书室常年亮着灯火。也有人说,那并不是灯火,而是书院的护山大阵的灵力显化。
安静的藏书室内,一点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
出于某种保护书册的需要,即便是大修士也无法消灭自己的脚步声。
一旁的书桌后,有人从灯光下擡起头。
“谁又把宠物带进来了,说了多少次,山海阁禁止宠物入内……啊,是乘月啊。”
顾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木制框眼镜。
她仍是一袭标准的天青色衣袍,齐眉勒着枫红色抹额,发髻绑得整整齐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她的装扮一如神情般冷淡严厉,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船上扮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每当云乘月看见她,都会升起这样奇妙的感受。
“顾老师,上午好。”云乘月行了一礼,说,“我来自习,还想找些东西。请教山海阁是否藏有书院地图?”
顾老师不急着回答,只看她一眼,又看看她怀里的小麒麟。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仿佛在巡视这一人一动物有没有哪里不对头。
“咩……”
拂晓大气不敢出,连尾巴尖都乖巧地垂下,上面的每一根绒毛都不敢乱动。它细声细气地“咩”了一声,意思是说“顾老师上午好”。
女老师这才招招手。
“先把拂晓放过来。”
在严格的老师面前,云乘月也不觉表现得很乖。
她走过去,轻轻将小麒麟放在桌面上。小麒麟站稳了,晃晃脑袋,熟门熟路地走到顾老师左边胳膊旁,蹲坐下来。那里已经摆好了砚台、练字的草纸。
“嗯。”
顾老师唇角略略一勾,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她又从旁边拿来一张早已备好的字帖,放在拂晓面前。
“拂晓,今天学写这一章。”她嘱咐道。
那是《幼学琼林》的其中一章。内容很平常,但如果拿去外面给人看见,别人一定眼珠子都掉出来,惊呼说“这竟然是王夫子亲自书写的灵文字帖”。
不错,在这张单薄的纸张左下角,正落了“王道恒”三字。只看上头笔法圆融自如、意趣生动自然,就知道这必定是真迹
。
然而,顾老师只是很随意地铺开,给一头小麒麟当学习范本。
“你知道错误没有?”顾老师对着拂晓,严肃地说,“昨天我离开了一会儿,你就写得歪歪扭扭,必定是分心了。今天罚你多写二十张。”
拂晓抖了抖,有点垂头丧气。
“咩……”
——知,知错了……
“知错就要改。”
“咩……”
——好的,好的……
“打起精神,回答得肯定一些!”
“……咩!咩咩!”
——好的顾老师,我知错了,我一定改!
“嗯,很好。”顾老师这才又微微勾起唇角,“听着,这个月底,如果你还不能观测出一枚书文,我就要重重罚你。”
“咩……?咩!咩咩咩!!”
拂晓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它伸出尾巴尖,指指自己,再指指字帖,又指指云乘月。最后,那条尾巴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顾老师,立马又重新规规矩矩放在身后。
翻译出来,它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做得到!我才刚学识字几天!我又不是主人那样的天才,可以一日观想!
作为一头热爱主人的麒麟,拂晓已经对云乘月的各项事迹十分了解。
“咩咩咩咩!”
——我做不到的!
拂晓一时都忘了害怕。它据理力争,眼神坚定。
顾老师唇边的笑容消失无踪。她看着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咩。”
——好的顾老师,我会努力。
小麒麟含泪低头,尾巴垂下。
顾老师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再怎么说,你也是一头五彩麒麟。你看看你的主人,人家也修炼没多久,就观想出了书文。我还没有要求你观想,只是要求你观测——只是看清楚而已,你还有什么抱怨的?”
“观测”只是从灵文字帖中发现书文,能勾勒出大概的法度和意趣,即为合格。云乘月在观想之路中就经历过这样的测试。
学习书文,先是要识字、练字,而后就是学习观测,接着才是尝试观想,最后就是不断探索如何运用书文。
成功观想出第一枚书文,才算真正踏上修炼的道路。
顾老师有些愈想愈气,严厉道:“拂晓,莫非我亲自教你,你还不乐意?”
“咩?咩咩咩……咩咩咩!!”
麒麟连连摇头,又举起两只爪子连比带划,意思是“我没有不乐意”和“我真的没有抱怨”。
顾老师这才神情稍缓,又指指字帖:“那还不立刻开始?”
拂晓连连点头,赶紧端正坐好。它先是闭眼深呼吸三次,而后睁眼盯着空白的草纸,眼神渐渐变得严肃。这是顾老师教它的凝神定气的方法。
接着,它才郑重地举起尾巴,在墨汁里搅了一搅(顾老师已经帮它磨好了),小心翼翼地在草纸上写出一划,又一划。
云乘月在一旁看得努力忍笑,忍得肚子疼。顾老师和拂晓看上去,简直像是严厉的母亲教导温柔却不成器的儿子。
别看拂晓战战兢兢,其实她能感觉到,它很开心有人这么细致地教它。
云乘月不禁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
一个月前,她第一次带拂晓来山海阁时,就被主管的顾老师拦住,说不可以带宠物进入藏书室。云乘月很意外,接着就努力解释,说拂晓和人类幼童没有区别,而且很乖,不会捣乱,只会安安静静地一起学习。
顾老师坚守规矩,不肯让步,却又说,如果拂晓真的愿意学习,云乘月可以把它寄放在她这里。她一边工作,一边教这头麒麟识字、写字,还能监督它练字。
当时,这位女老师也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她工作的时候才戴),一脸不变的冷淡严厉,用有些教训人的口吻说:“如果它真的和小孩子一样,那要它静下心来端坐练字,是一件很需要技巧的事。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而且,你自己还要忙着钻研修炼,哪儿来的功夫教它?你以为教育是一件不需要学习的事?”
顾老师可能有某种教训人的天赋,淡淡一番话,就叫一人一麒麟都有点擡不起头。
就这样,从那天开始,每当云乘月抱着拂晓来山海阁,顾老师都会肩负起“麒麟幼教”的职责。
拂晓的进步也相当明显,一个月就把《幼学琼林》学了四分之一。它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学得就更起劲。
想到这里,云乘月一面笑,一面却又羡慕起来。拂晓都有老师手把手教,她呢?她只能安静自学。可学得按部就班,进步微乎其微。之前那种风驰电掣般的修炼速度,仿佛忽然消失,所谓“天才的资质”,她也半点没有感觉。
这段时间她求教无门,只能一个人使劲钻研、琢磨。她甚至想起了虞寄风,想起了他在浣花城中说过,“缺少烟火气”会成为她的瓶颈。难道就是现在?
可说到底,“烟火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和周围的人交往,也尽量去发掘内心的情感了。这还不够么?
云乘月很想向顾老师请教。但她知道,这样开口只会为难顾老师。不是她不愿意教,而是书院答应了白玉京,要对她保持缄默。
她忍住了一声叹气。
“今天也麻烦您照顾拂晓了。”
云乘月说道,又行了个礼:“这段时间多谢您费心。今后这孩子也要劳您指点了。”是不是该送点束修来?她琢磨着。
顾老师已经重新拿起笔,对着书册勾勾画画,不断核算着什么。她没有擡头,只“嗯”了一声。
“乘月,你自己也须笃志好学。”她说完,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说要找什么?地图?”
云乘月尽量让自己忘记那些愁绪,忙道:“我想找一份书院的地图。”
顾老师擡起头,眼神疑惑又带着些探究:“那不是能随便借的东西。你找地图做什么?”
云乘月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说出王夫子的名姓,只有些含糊道:“我想仔细把书院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启迪。”
“嗯……”
顾老师皱起眉毛,思索了片刻。继而,她神情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或者听见了什么。
“好罢。”她点点头,“乘月,你等一等。”
她起身,绕过背后的一面书架,消失在幽影中。过了一会儿,她又捧着一只木匣出来。
“拿去。”
她放下就不管了,只重新坐下,又对着书册名录勾勾画画起来。作为山海阁的主管,顾老师要记录一切书册的借阅情况。然而,云乘月隐约觉得,从顾老师写字的笔画来看,她似乎没有记录“地图”这样东西。
她心想,顾老师没有记录,是预防有人查清?刚才传音的人……果然是王夫子吧?
这样来看,书院也没有真的置她于不顾。云乘月抿出一点笑。
看顾老师没有再多说的意思,云乘月再次道谢,便捧起木匣,往自己一贯用的书桌那头走去。
“乘月。”
顾老师犹豫了一下,却又在她身后叫她。
她回过头。
“你可以暂时将拂晓托付于我,或者其他你信得过的人。有些时候,尤其在一个修士探索自己未来的道路时,她很需要独自一人。”
顾老师低下头。她依旧伏案工作,瘦削的身形几乎与幽暗的光影融为一体。
“顾老师……?”
云乘月一怔。
那位女性没有擡头。她语气平淡却笃定,仿佛自有一番深意。但也许,这只是光影带给她的错觉;也许顾老师只是随口一说。
独自一人,真的对修炼更好么?
云乘月踌躇了一下。
但就在这个瞬间,她看见拂晓擡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又低下头。
时间太短,云乘月其实并不能看清拂晓的眼神。但是这一刻,她突然坚定起来。
“不用了,我会照顾好拂晓的,谢谢顾老师好意。”
她又对拂晓笑了笑,就抱着东西走向自己的位置。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背后,顾老师擡起头。她看看云乘月的背影,再看看手边的小麒麟。这小东西状似镇定,实则一脸紧张,尾巴都在轻轻地抖。
顾老师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你很害怕和我相处么?”
拂晓一愣,立即摇头。
“咩……”